耄耋之树
作家简介：潘大林，容县杨梅镇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职称，曾任贵港日报社社长、总编辑、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等。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小说家》《清明》《江南》《作品》《广西文学》《四川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出版有《广西当代作家丛书潘大林卷》《南方的葬礼》、大林文集小说卷《穿过丘陵》、散文卷《没有电的日子》、长篇小说《黑旗旋风》等十余种。曾获广西区人民政府文艺创作铜鼓奖、中国作家协会庄重文文学奖等。
回想起自己一生的遗憾事，其中一件，就是没种下多少树，反倒是砍了不少树。仅是巨大的樟树，就放倒过两棵，其中一棵，是家门侧边的一株至少有两百年的老樟树，树径有七八十厘米，它默默地守候着我们家，看着我们在它跟前嬉戏玩耍，望着我们一天天长大。
当我们长大成人之际，它的死期也就到了。
因为樟树会落叶，旁边的田里会落下一层厚叶子，田主说会影响田里的收成，我们无法考证其说的真伪，既然别人有意见，那就只好将树砍了！
我和小叔借了大锯和斧头，先用斧头在大树一边砍进一道深痕，再沿相反方向锯进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树开始倾仄，我们立马走散，眼看着这庞然大物在我们的欢呼声中轰然倒地，一个两百年的生命就这样终结了。那时我们一点都不心痛，相反感到有一种浓浓的破坏的快意充溢心头。
多年之后，我回到家中，看到家旁边再也没有那棵高大的樟树，以往那幅熟悉的图景立马从我心底升起来：夕阳西下，树影婆娑，群鸟纷飞，几片树叶飘然而下……我心中一时惘然。
如果说有乡愁，大概这就是乡愁了。往日的图景不再见了，按说乡愁就会减少几分，但事实恰恰相反，心里对故土的思念和懊悔反而更加深重，正所谓“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啊！
另一棵樟树在别处乡下，那是一棵香樟，会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做家具不但纹理细密，还坚固耐久，能驱虫避蚁。那时候，我就想要那么一棵香樟做家具。那个村盛产香樟，散落在山坡上。当地农民同意送我一棵香樟，我大喜过望，叫了两个伙伴，拿上斧头锯子来到山上，选了一条半米粗、躯干挺直的樟树，开始下手。
好不容易将树砍倒，这才发现，山坡实在太高太陡了，我们砍树已耗尽了力气，再想将这根巨木截断，然后抬出山去，已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任务，那数截巨大的木头就这样被遗弃在山坡上，成了曝晒在阳光下的尸体。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年如果不去砍伐它，它是不是至今还披着浓密的绿荫，骄傲地挺立在山坡上？每一棵老树，就是山野间一个活的精灵啊!
回想起来，心里惟有痛惜！
或许是因了这些缘由，我近年返老家，就特别注意去寻访那些遗留在乡间的老树，特别是千年老树，那些山野间的耄耋长者。
容县从十里到下游的浪水等地，是比较集中的红锥树生长区。进村时，村里的学校已放学，她是走在最后面的一个。我问她：千年红锥树在哪里？她腼腆地抿紧嘴唇，也不答话，掉头就跑，书包拍打着她的后背，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前方只有一条路，无奈，我只好顺着她的方向走下去。转过两个山坳，看到那个小女孩就站在路边，笑眯眯地等着我们，她身上没有了书包，大概是拿回家去放下了。
请她上车，转过一个弯，下了个坡，前面巍然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干粗大挺直，树杈纷纭挺拔，高耸入云。远远看去，这是一棵年轻的巨树。来到跟前才发现，其实树已经很老很老了，身上被时光蛀蚀出了好几个窟窿，透露着岁月留下的痕迹。其中一个树洞特别巨大，成人都可轻松钻进去。我钻进树洞，洞很大，能让两三个大人容身。朝头顶望去，洞壁是一层腐朽的木质，树洞贯穿躯干，在顶上开出一个透进光线的洞口来。凭着洞内所见，很容易让人以为这只是一棵坏死的老树，但出洞回身一望，就看到了它那勃勃的生机，很难让人想象得到，那簇簇充满生命力的枝叶，竟是这棵空洞朽坏的六百年老树长出来的！
像这样的古树，遗落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之中，更多的却是出于人为的保护，在村中的风水林或社公土地位上，往往可以看到它们傲然独立的身影。
一株1500岁的老古榕，生长在黎村镇平石村村儿屯的村头，它的根部十分发达，胸径达3.5米，根部像两只合起来的手掌，向上挺立出十数根粗大的手指，就像一个儿孙众多、兴旺发达的家族，守望着这片地。这里是容县最为偏僻边远的村子，以前或许很少有外人来到，因而时世的风霜雨雪很少飘荡到这里来，便成就了它的长寿梦想。
社公不止可以成就一棵树的长寿梦，有时还能为无数棵树提供延年益寿的温床。十里镇大坡村头的文化公园之内，就长着数棵进入了自治区古树名录的老树，有600岁的古樟，有110岁的海红豆，有120岁的秋枫，还有暂时未见载入古树名录的古榕。大坡村是容县有名的华侨村，是自治区级文明村，还是国家第一批森林乡村。这些头衔，无不说明着这个村的与众不同。我高中的班主任、教英语的周老师就出自这个村，他是印尼归国华侨，当过县高中的教师，人生正值壮年之际，受到过运动冲击而下放到我们镇上来。但他不低沉，不气馁，一心一意教书育人，培养出许多优秀学生。他的家族有不少人受过高等教育，恢复高考之年，他的四位儿女一下考进了大学，成为光耀一时的新闻事件。
那株600岁的老樟树，树根或许被什么东西重压过，已低到地面上，但它盘曲地生长着、试探着，小心绕着弯，又顽强地抬起头，向空中长出大片的青绿来。它根部尽管被岁月掏空了一个大洞，但它进行了自我修复，汲取大地深处的养分，然后通过表皮源源不绝地输向高处，维持着它那直立于世的青春姿态。
如今，这片长着数棵百年老树的社公之地，已被辟为文化公园，地上铺上地砖，古樟用青砖围起，人们在树下悠闲地嬉戏玩耍。那些海红豆、秋枫和古榕，众星拱月般围在外围，组成一个美丽幽静的小环境。这个文化公园其实十年前就建起来了，由玉林市交警支队资助8万元，再由村里集资，聘请专家帮忙设计，进行了合理布局，玉成了这个终年苍翠欲滴、四季如春的乡村公园。
大树就像人，它生长于世间，会遭受各种各样的待遇。有人给你施肥洒水，就会有人对你暴施斧钺；有人对你青眼有加，就会有人对你横眉冷目。任何一点恩惠，或者任何一次暴力，都有可能让你命运发生根本转变，或者阳光普照、青云直上，或者坠入地狱、万劫不复。所幸的是，我老家的这些古树都活下来了。
故乡这样的古树还有很多，我今天走访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值得庆幸的是，如今它们都进入了自治区级古树名木目录，就像那些历经磨难、被重新发现的耄耋老人，得到了世人应有的尊重和无微不至的关怀。是的，无论是人还是树，过去那些艰难的岁月都走过来了，今天理应活得比过去更惬意、更幸福！
如果有来生，我真愿成为一棵树，一棵千年老树，看尽世上人生，历尽凡尘风雨，阅尽人间春色。正因为没有来生，对养育我们的大地最好的回报，我想大概就是种上一棵树了。春天来临之际，在温润的泥土中挖一个坑，种一棵自己心仪的树苗，然后给它施肥洒水，盼望着它迎风抽芽、散枝发叶，再为这爱恨交加的俗世开出一团艳丽的花朵……（潘大林）
原标题：耄耋之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