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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6月18日

一盏茶香

谢泉

插画作者/苏华聪

那一年的清明,在南国霏霏淫雨的见证下,我回到当年祖父开垦的茶园,为安葬在那里的祖父奉上一盏茶香。

沉睡在三月烟雨里的茶园,一垄垄茶树冒出了一枚枚两芽一芯的嫩芽,点缀在一片片墨绿的陈年茶叶上,晶莹剔透,温婉清雅。如果说茶园是一本书,那一棵棵茶树就是祖父留下的一段段从岁月深处跋涉而出的厚重文字。我觉得祖父是幸福的,在这里,面朝溪水背靠青山,还有绿茶相伴,每日闲看天上云卷云舒,静观园中花开花落,纵然偶有孤单寂寞也会心生从容。

祖父去世已有三十四年,他去世那年,我才十六岁,凭着记忆以及后来的了解,我对祖父的一生进行一次较为系统的梳理,检索出这样的一个关键词:茶。

老家地处桂东南一个小山寨,30来户人家,前人冠以“大屋地”的屯名,期望用地名来壮人丁。可地名虽“大”,村寨却小得可以用脚步来丈量。因山高林密地偏,难谋生计,20世纪20年代,相继有七八户人家外迁。祖父就兄弟妹三人,妹6岁那年做了覃家的童养媳,弟在17岁时为逃避国民党征兵而远渡马来西亚。为照顾父母,祖父无法外迁,在19岁那年被迫到邻村姓党的大户人家做长工,因勤恳诚实,正直厚道,粗活重活抢着干,深得雇主信赖。第二年,雇主便将一个大茶园交由祖父掌管。祖父在这里一干就是八年。他熟悉茶树栽培和茶叶加工技术,尤其在炒制茶叶上,自成一格,成茶时香而不涩,浓而不苦,余味回甘,饮后齿颊留香。因祖父在家族同辈中排行第六,雇主人前人后以六哥相称。在当时,六哥茶是当地方圆十里的品牌,也是六哥茶成就了雇主的家道中兴。是茶让人微言轻的祖父找到了做人的尊严。

民国十七年(1928年),因曾祖父、曾祖母年事已高,祖父不得不辞工还乡。开明的雇主考虑到八年的情谊与功劳,以三十二块贰毫银币奉送祖父。返乡后的祖父重操旧业,他在屋对面山开辟了十二斗(4.8亩)山地,建了一个茶园,以此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

祖父喜茶,为人也宽容坦荡。祖父的茶艺是邻里皆知的,但回乡后对泡茶倒是没有什么讲究了,因为乡下人,活儿累身,难有闲情。因此,在祖父后来的泡茶字典里,再没有什么水温、高冲、茶舞、低泡、氤氲等这些矫情的字眼儿,茶嘛、水嘛、茶水嘛,就是乡下人解渴治困的玩意儿。祖父的习惯是早上起来后,熬上一大锅酽酽的茶汤,出门时,喝上一碗醒醒神,归家时又喝上一碗茶松松身。祖父喜欢以茶待客,对路过家门的人,熟识的不熟识的,他都招呼进来以大碗茶相待,往往还会在待客的茶碗中撒上几粒秕谷,不是添味,而是让客人在喝茶时先吹去漂浮在碗面的秕谷,避免急于解渴而大口喝下热茶烫伤口腔。祖父在四十三岁那年,一媒人从外乡带着一女子到邻村周家去相亲,途经祖父家门口,从祖父的大碗茶相待中,了解到祖父勤俭持家,为人热情,孝亲睦邻,处事细心,媒人觉得祖父这样有情有义,是值得托付的人,于是便把带着的女子直接介绍给了祖父,这个本来进周家门的女子后来便成了我的祖母。是茶成就了祖父一桩姻缘。

印象里的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清明这一天,祖父带上一家老幼往茶园里赶。暮春的茶园,笼罩着一层层似纱巾的薄雾,荒凉中透出生机,偏僻中衬出静谧,一丛丛茶树历经了一个寒冬的霜露洗礼,焕发出浓浓的春意,透着黑脉的老茶叶上托着一枚枚鹅黄的嫩芽,是釆茶的好时节。祖父对每棵茶树看得格外珍贵,采茶时,教人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掐,切忌一捋,这样既可防止叶干开裂,同时又留存了茶叶原有的汁味。好景怡情,此时的祖父总会信口吟上几句:三月采茶茶叶新,姐在闺房绣花巾,西面绣出茶花朵,东边绣出采茶人。旁边采茶正在兴头上的祖母则嗔上一句,老家伙你吃饱嘴松屁股痒呀!引得茶园里的大人小孩一阵哄笑。欢快的笑声、雄浑的歌声与园中啾啾的鸟鸣、山下叮咚溪流和谐融合,天地人一体同春。待沾着露珠的嫩茶叶散晾了一个下午后,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厨房里,祖母烧火,待灶台上的大铁锅烧红后,祖父放下旱烟杆,光着上身,用清水洗净手后,把晾在簸箕里的茶叶倒进锅里,绕着圈儿翻炒。片刻之后起锅,再把炒蔫了的茶叶放到簸箕里不停地搓揉,然后再放回锅里继续翻炒,如此反复几次,这个过程,火候绝对要控得稳,搓揉轻重适中,且时间要把得准,而这,也是祖父的技巧所在。故祖父制出来的茶叶水分沥得干,涩味除得掉,原香留得住。祖父在对茶叶炒制提香后,喝上一碗茶,抽上几口旱烟,接着对茶进行分拣,卷成黑色线型的茶用来卖钱,拢不成条半开半合的黄叶茶(二流茶)则罐存自用,这种茶泡后冲蜜糖口服治幼儿痾呕、疳积、夜啼特有效。祖父在世时,家里经常有人前来讨茶,祖父也因此被村里很多吃过这种茶的幼儿认作“契爷”。是茶聚拢了祖父的人气。

祖父八十四岁那年,邀上平时和他一同放牛、采茶的十二公来到茶园里为他自己造墓地。他说,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以后子孙外出干事创业,清明这天,即使他们有事回不来,他也有清茶相伴,足矣。祖父八十六岁那年去世,去世时异常的安静。按照当地农村习俗,逝者入殓时,要在逝者的嘴里含放一枚硬币,表明逝者口中含宝,同时,穿在逝者身上的衣服的衣袋和裤袋全部拆掉,意为不带走儿孙的财富,出殡沿途也要一路撒上纸钱。但祖父临死前做了一番交代,他说他一生弄茶,在后事的处理上,只求行点茶礼,其他繁文缛节就不必了。按照他的意愿,在入殓时,他的嘴里不再放硬币,只放了几片茶叶,穿在他身上的衣裤只留一个口袋,在袋里放上一包茶叶,出殡时用他留下的茶叶来代替纸钱。参加送葬的除亲人之外,还有他的契儿、邻里外姓人、平时经常买他茶叶的人,以及路过家门曾得到他送上一碗茶的人。是茶使祖父的灵魂有了寄托。

一盏茶香,一份经年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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