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不知道端午节，只知道五月初五，知道五月初五是龙舟节。其实，人生的许多知识不是别人教给我们，而是自己慢慢积累起来的。

那时我只知道，到了五月初五，家家户户会将菖蒲、艾草悬挂门头，说是用来祛恶避邪，就会有一餐好饭吃，即使没有鸡鸭鱼肉，也会有一锅酿苦瓜在等着我们。因而，我们老家容县又将五月初五称为苦瓜节——到后来，我到贵港工作，查看当地中华民国版的《贵县志》，上面记载着：端午节门旁插艾叶、菖蒲，阖饮雄黄酒，小儿系朱砂符，姻戚裹角黍相馈，竞赛龙舟，县官出观，赏赉获胜者，谓之夺标头。是日，家家以肉脍糯米实苦瓜中为肴，故或称苦瓜节。由此得知，五月初五吃苦瓜，并不是我家乡的专利，应该是许多地方都有这个习俗。

苦瓜虽然不是我老家的专产，但我心目中，老家的苦瓜却是特别的好。这种苦瓜让人一看就心生怜爱，因为它颜色洁白，粉雕玉琢，看着似是一件工艺品。我们将苦瓜截成两寸左右的一段段，挖去内芯，再酿以韭菜、肉末、糯米、碎花生做的馅，放到锅里煮熟。端上桌来，冒着腾腾的热气，夹一块进口中，软糯香醇，微苦之后带有一股余甘，本地人视为人间至味，令人一食难忘！

这种苦瓜叫白玉苦瓜，是我老家容县杨梅镇的特产——我上网查过，那么强大的网络，居然不见有一张我老家白玉苦瓜的照片。也不知是因了种子的不同还是水土之异，其他地方的苦瓜都是另外的模样：青色、臃肿，一身还长满癞蛤蟆般的小疙瘩，味道也特别的苦，小孩子都不太敢将它们送进口中，而我们的苦瓜却是老少咸宜的。

过了苦瓜节，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小孩子身上会长出奇痒难耐的痱子。我们当地叫“宜别子”，一旦痒起来，感觉有万千只小蚂蚁在啮咬，晚上你就别想睡觉了。对付这些，老家的人自有办法：五月初五那天，到河里挑水回来给孩子洗浴，称那天的河水为“龙船水”，说是洗过龙船水，身上将不会再长“宜别子”了。

只是老家地处山区，我从来就没见过龙船的样子。直到长大后才明白，原来龙船就是龙舟，龙船节就是龙舟节，是民间赛龙舟的日子。我还知道了龙舟节就是端午节，端即开端，是初始之意，端午即是初五。农历以地支纪月，正月建寅，二月为卯，依次下来，顺次至五月为午。五为阳数，故又称端阳。端午还是纪念两千多年前诗人屈原的日子，人们包粽子、划龙舟，是为了追念那位投水而亡的楚国诗人。在我少年时代，对屈原和端午的关系是一无所知的，且直到四十岁，我都没有机会看赛龙舟。观看赛龙舟，便成了我人生的一个梦想。

到贵港工作后的某一年，端午节，有人请我到瓦塘香江去看赛龙舟，我欣然前往。在此之前，我已读过古往今来无数骚人墨客描写赛龙舟的作品，唐代张建封的《竞渡歌》，描写龙舟竞渡的场景就很是令人神往：

鼓声三下红旗开，

两龙跃出浮水来。

棹影斡波飞万剑，

鼓声劈浪鸣千雷。

鼓声渐急标将近，

两龙望标目如瞬。

坡上人呼霹雳惊，

竿头彩挂虹蜺晕。

…………

瓦塘香江是港南区郁江边一个村子，在人们主要靠水路沟通的旧日，香江店铺林立，商贾往来，连通着周边的乡镇，成了名满四乡的“小香港”。这里每年端午都举办龙舟赛，据说进行了两百多年，即使在特殊年代也照样坚持。

我来到郁江边，岸上早已站满看热闹的人，红男绿女，黄发垂髫。江边摆着一列香喷喷的金猪，还有数个胀鼓鼓的红包，那是给优胜者的奖励。江中排开十数只修长的龙舟，舟身画着龙形，色彩艳丽夺目。每只船上都有十位精壮汉子，手持船桨，目光炯炯，信心满满地盯着前方。等到岸上的总指挥吹响哨子，手中的旗子一划，江中龙舟像箭一般飞出去，顿时鼓声震天，欢声动地，比赛开始了！

时过多年，我已记不清当时的具体情景，记不起到底是哪只龙舟夺得了头魁，但我记得江中激动人心的号子和鼓声，记得当时两岸群众的欢呼雀跃，记得人们脸上如夏日花开的笑容，也记得落败者一样喜气洋洋地向得胜者致以真诚大方的祝贺。此后，每年的端午节只要有空，我都会到香江去看龙舟赛，看那劈波斩浪、大汗如雨的竞渡健儿，听那衣食无忧、日渐富足的乡亲们的欢声笑语，接受那百折不挠、奋发争先、虽胜不骄、虽败犹荣的精神感染。

如今，随着年岁增大，火热的生活开始离我而去，我翻看以前留下的老照片，回忆年轻时那份对生活的追求和热爱。闲暇之时，我还会诵读屈原的诗作，感受他笔下的荒唐与黑暗、挣扎与坚韧、愤懑与无奈。

转眼又快到端午，南宁的容县杨梅老乡决定AA制聚会一番，从老家带来数十斤白玉苦瓜，按照家乡的做法炮制，并以此为主菜。那一天，来了好多桌人，大家开怀大嚼，每上一碟，都很快一扫而光，接着又上一碟……大家对酿苦瓜赞不绝口，一起回忆乡情，共聚旧谊，畅谈人生。苦瓜其实并非什么人间至味，但大家对家乡和过去日子的共同记忆，让我们的心一下拉近了，甘苦并存，苦中有甘，苦尽甘来，回味无穷——这，大概才是真正的可堪咀嚼的人生！